第三十一回 缀巍科才人弛誉 作幻梦美女飞仙
话说挹香与爱卿青浦归后,依旧与众美相亲朝夕。
挹香本风流才子,如今中了高魁,又娶了爱卿,所以名誉重振,遐迩咸闻。况挹香为人慷慨,又喜扶弱助强,虽则翩翩公子,却比老成练达者高胜一筹。所以人有艳羡之心而无嫉妒之意。其时新屋造成,邹、金二家俱择了吉日,迁入华居,顷刻间门庭显耀,比前更加宏敞了。正所谓:莫忧陋巷箪瓢苦,欲振家声在读书。
一日,梅花馆伉俪谈心,挹香述及陆续遇美之事,又忧日后不知怎样了局。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夕蒙胧睡去,忽见一白须老者,道家打扮,手扶藜杖前来。挹香却不认识,乃上前请见。那道人却不回答,但道:“你的艳福应将享满。
常言道否极泰来,乐极悲生。如今众美要与你分别了。”挹香大惊道:“你是何人,怎知我鸾离凤散?”老者道:“我乃氤氲使者便是。你若不信,你看众美人来了。”挹香抬头一看,果见三十七美联裳接袂而来,爱芳也在其中。挹香见了爱芳道:“好姐姐,你为什么不别而行,仅留书札。如今你既复来,我再不放你回去的了。”爱芳默然。
挹香又向老者道:“我志乍偿,欲娶四美,究为何事要分别起来?”那老者道:“天机不可泄漏,你日后自明。”说着把手一招,便见半空中飞下了无数青鸾,即对爱芳道:“你快些去罢。”爱芳硬着头皮,与挹香分别。挹香道:“且慢,且慢。你既来了,又要向那里去?”爱芳泣道:“后会有期,我也顾不得了。”说着将衣一洒,跨上青鸾,望东而去。
老者又令武雅仙、章幼卿二人跨鸾而去。
挹香见三美升空,环佩已杳,又急又闷,又苦又恼,扯住老者道:“你是何人,弄此妖术,敢将我三美摄去,若不叫他们回来,我与你誓不两立了。”挹香说完大哭。老者道:“后会有期,你休惆怅。”说着又命孙宝琴去。挹香忙对宝琴道:“宝姐姐,你不要上他的当。”宝琴挥泪道:“天数如此,焉能违拗。君其保重,我去也。”说着亦乘鸾而去。
俄而月素亦欲辞去,挹香道:“月妹妹,我金挹香受恩深处,正欲相酬,你们为甚么忍心别我?”言讫,晕去了半个时辰。
醒来不但月素杳然,连那吕桂卿、郑素卿、吴慧卿、林婉卿、朱素卿、陆文卿亦是断踪绝迹。
正要与老者吵闹,忽见谢慧琼、方素芝、陆丽春、陈秀英、王竹卿等比肩连臂而来,与挹香相辞。挹香大恸道:“老贼,你擅敢以左道摄人,使众美多堕你术中耶!”老者道:“此乃天数,你勿怪我。”挹香此时语塞咽喉,良久发愤对六人道:“你们去罢!”六人亦升空而去。
挹香突然嗔怒,便夺了老者的禅杖,来与老者拼命,一禅杖望面门飞来。那老者不慌不忙,撇去禅杖,口中念念有词,作一个定身法,弄得挹香动弹不得,如木偶一般。见其余美人,尽被老者使之跨鸾而去。
顷刻间红愁绿恨,昙现霎那。三十七美中,独存一个爱卿,老者方始收了定身法。挹香愤极,挣开身子,握住了爱卿的手道:“爱姐姐,千万不要被他惑了。我来与这老贼算了帐,同你回去。”正说间,谁知老者忽尔也不见了。挹香一边握住爱卿,一边望空呼唤众美。谁知寂静云霄,苍茫宇宙,不觉呼天大恸,将双足一顿道:“罢了,罢了!”握了爱卿同出在门槛上一绊,忽然惊醒,淋漓香汗,四顾无人,夜漏沉沉,香帏寂寂,却是一梦。自己偎着爱卿,觉泪痕渍枕,无限凄凉。
爱卿也被他惊醒了,便说:“你为何如此?莫非梦境中又有离鸾拆凤之事么?”挹香道:“一些不错。”细将梦境一一述与爱卿,又说道:“姐姐第一多情,不我遐弃。”爱卿笑说道:“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挹香道:“是虽是,究属有些奇怪。”伉俪相谈,不觉天明,挹香起身梳洗后,便向众美人处一行,询悉无恙,挹香方有喜色。乃说道:“昨夜我梦见你们都被一个妖道摄去,弄得我跌足哭醒。如今见你们红妆依旧,绿鬓如常,方才心帖。”说罢告别。其时已届十一月初三,挹香要备□彼之事,趋庭直告父母,一无诘责,择于初九日迎娶四美。预先布置杂务,十分忙迫,一面使人通知吴秋兰家,自己到小素、琴音家几处关照了。到了正日,居然蓝呢四轿,旗锣伞扇,绝无娶姬之状。一则因爱卿也是风尘中人,二则挹香素性钟情,不肯轻待美人。少顷一样参天拜地,仅不过名分嫡庶而已。
再说轿子到了吴宅,秋兰装束一新,不以妾服,而以冠裳。
候了吉时上轿,一路上耀武扬威,流星花爆,向金府而来。此葑门之一家也。
再说轿子又至吴慧卿家来,小素的冠裳也是金宅送去的,都是一色无二。慧卿见挹香如此作事,愈加佩服其钟情,便替小素装束,侯吉时上轿。此吉由巷之一家也。
再说两肩彩轿至琴、素二人家,挹香已央邹、姚在彼照应,里面一切托袁巧云、蒋绛仙、吕桂卿、陈秀英四人端整,所以甚是舒齐。片时轿子临门,四美替琴、素二人装束,俟吉时上轿。
再说金宅端整了宾相乐人,专候新人轿到。厅堂上悬灯结彩,闹热十分。停了一回,小素的轿儿已到,早喜得挹香心醉神迷。俄而鼓乐喧天,又传陈、胡轿至,厅堂上已停三肩彩轿。
邻里们尽皆称羡他风流艳福,又赞他作事古怪,娶姬有如此排场,所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苏城内藉为美谈。不一时吴宅轿来,四姬毕集。然后等了吉时,宾相吟诗,乐人奏乐,一才四艳,并立红毡。先拜天地,继拜椿萱。父母见了如此,倒觉好笑。原来一向溺爱独子,又况美人们情愿相从,不要挹香费甚么,所以一任他们,见过了礼,然后送入洞房。琴音住媚红轩,素玉住步娇馆,小素住沁香居,秋兰住怡芳院。一样坐床撒帐,合卺交杯。
事毕,挹香至外,邀众友饮酒。邹、姚亦到,挹香谢了一回,款入筵席。拜林道:“今晚又要闹新房了,但是有四处新房,如何闹法?”梦仙道:“我们合仲英三人往三处,再邀几人一同而去,留一处叫香弟自己去闹。他若不闹,罚以巨觞。
我们各闹一处,闹到疲倦便与新人同睡,免得香弟弟应接不暇。”
说着都大笑起来。仲英道:“不通。若教香弟弟自己去闹一处,他反得其所哉了。不若我等先到秋兰嫂房中去闹,况且我与林哥都没有见过新人的。闹过了,再至三处去闹,众哥以为何如?”
众人齐道:“妙极。香弟,你今日可端整多少酒儿,好待我们来闹房饮酒?”挹香应道:“十瓮。”俄而四处悬灯,众人皆醉,拜林便作领袖,同了周纪莲、徐福庭、屈昌侯、陈传云、周清臣、姚梦仙、吴紫臣、叶仲英几个人,一拥的往怡芳院而来。
却说爱卿因秋兰从未识面,正在怡芳院要与他说话,忽见拜林同众人哄然而来,忙避归梅花馆。拜林便伪装醉态,步入怡芳,众人随后而入。
谁知挹香先躲在梅花馆,只做不知。拜林不见了挹香,便道:“香弟弟那里去了?”梦仙道:“大约怕我们吵,所以躲了。”仲英道:“必定在着爱嫂嫂房中。”周清臣道:“他方才说端整十瓮酒,必须去寻了他来问他。”纪莲道:“只好你们三个人去寻,我们没有见过,究属客气的。”拜林道:“我去,我去。”便一个人闯到梅花馆来。
爱卿迎着问道:“林伯伯何事?”拜林道:“特来捉一个贼儿。”爱卿笑道:“伯伯捉贼,为什么捉到这里来阿?”拜林道:“这个贼一定躲在嫂嫂房中,还望嫂嫂当心。”说罢闯进房中,果见挹香在房中。拜林连喊捉贼,不由分说,一把拖了就走。挹香只得随了拜林,往怡芳院而来。
屈昌侯、周清臣、陈传云、吴紫臣、徐福庭齐道:“亏你好意思,竞躲了出去。如今我们要讨些喜果吃吃。若无喜果,只消请嫂嫂见一见,吩咐一声,我们好往那首去。”挹香道:“这却容易。”命侍儿每人处送两盒果儿,便道:“如今好往那边去了。”拜林看了,便笑道:“这些些果儿好算了么?我们这几人非千盒不可。”周清臣道:“若无千盒,请给十瓮,否则请秋嫂一见亦可。”挹香道:“果儿明日送来就是。要见他们也容易得极的,但是他们不肯见如何?”紫臣道:“只要你跪着相求,嫂嫂是怜惜为怀的,就肯相见的了。”拜林与梦仙二人听了道:“不差,不差。”于是二人揿倒挹香,对着香帷跪了。陈传云道:“我们来替他讨情。”便说道:“小生金挹香,今日蒙众好友盛情,要与夫人一见。犹恐夫人不能从愿,又难却众哥哥之情,是以拜倒妆台,乞夫人裁夺。”纪莲接口道:“想夫人恻隐为怀,惜怜为念,定不使我金挹香长跪妆台的。”说着多笑个不住,旁边侍儿们也十分好笑。
挹香跪在地下,也笑说道:“我今跪在妆台,莫说你们揿我跪,就如叫我自己跪,也该跪的。前者隆寿寺粉壁门遇灾,若没得他救我,我也没有今日了。”众人听了,暗暗称是。
拜林本是多情人,想着救挹香之事,暗道:“不要与他吵了。”遂谓众人道:“香弟弟跪了长久,嫂嫂不生恻隐,我们且到那边去一回再来罢。”众人只得应诺,扶了挹香起来,蜂拥往沁香居小素新房而去。
拜林等三人虽然尝见,余却未曾识面,依旧大闹,甚至闹到挹香命小素相见后方罢。众人见了,暗暗称赞道:“无怪香弟弟要如此钟情,果然娇媚。”坐了一回,竞往媚红轩琴音处来。
不知闹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备列小星团圆五美折磨中道疾病旬朝
话说拜林等九人出了沁香居,又往媚红轩、步娇馆琴、素两处大闹,闹得六缸水浑,豁将台醉了,周纪莲呕吐而归,余人仍复闹之不休。后来倒是梦仙出来做好人,方才各散。
挹香然后到梅花馆来,谓爱卿道:“今夕五美团圆,得偿所愿,但是住在那处好?”爱卿道:“自然报恩要紧,当进秋妹房中。”挹香点头称是,命侍婢张灯往怡芳院而来。那知秋兰已命侍儿关好了门矣。挹香叩了几下,忽听侍儿里边答道:“小姐吩咐,请老爷往梅花馆去,以表前后之序。”挹香在着门外笑说道:“燕尔新婚,况今夕三星在户,你去对小姐说,快些开了门,莫误佳期。”侍儿道:“小姐已睡了,倘老爷不往梅花馆,请往别院去罢。”挹香无奈,复至沁香居,只见小素房门亦然紧闭。挹香复叩铜环,里边侍儿也传语道:“请老爷今夕住在梅花馆,或往别院,这里小姐已睡了。”挹香觉得好笑起来,便道:“你们莫非会同的么?恰芳院不让我进去,这里又是睡了。”一头说,又往琴、玉两处。谁知皆是一般回绝。弄得挹香无计可施,只得重往梅花馆,告知爱卿。爱卿笑道:“新郎今夜难矣。我这里也要睡了。”竟将挹香推了出来,将门闭上。
挹香没了主意,复至怡芳院陈说一番,他们都只做不知。
又至沁香居恳开门,也是漠然不答。东跑西走,踯躅无定。
徘徊了良久,心知他们为嫡庶之分,所以今夕闭门不纳。
我也顾不得了,还是去恳爱姐开门为是。于是复身至梅花馆,便轻轻弹了四弹道:“爱姐姐,还望你开了我罢。那边春色都已深藏,不肯开的了。”爱卿听了,便答道:“我也睡的了。”
挹香听了着急道:“好姐姐,你不要作难我了。我日间忙了一天,其实疲惫不堪,姐姐你开了罢。”爱卿听了此言,心中倒也有些怜惜,只得开了挹香进内,挹香方才安身有所。乃笑说道:“不料今日之佳期,仍在姐姐身上。”爱卿啐了一声,安睡不表。
明日,四新人往堂上问安,然后回归香阁。挹香设宴梅花馆,邀集五美同饮。挹香道:“昨日你们四位宛如约齐一般,使我进退□趄。今日看你们如何,只怕躲不来了。”说得四人满面羞红,良久道:“我们俱是初来,第一夕你该住在爱姐房中。”挹香笑道:“你们昨日知我疲倦,所以概施巧计。今夕我打足精神,与你们一逞其技,才见手段。”四人听了挹香这一番打趣,愈觉惭赧,幸亏爱卿在旁用别话支开,挹香方始不说。
酒阑后日色西沉,各院张灯结彩,挹香恐他们再蹈故辙,预到怡芳院坐定。半晌秋兰至,挹香上前,深深四揖道:“前蒙芳卿相救,出死地而得生,又蒙令尊以妹妹终身相许。如今鱼水得谐,实出于仆之意外也。”秋兰见挹香一种温柔,便回了四福,答道:“贱妾村姿陋质,本不敢存事君子之心。乃蒙途路锄强,心铭既久,继而隆寿寺君遇恶僧之害,妾自以德报德。后来家父妄思高对于君,自知颜赧,乃蒙君不弃,允订丝萝。今夕何夕,言念君子,云胡不喜。”秋兰说罢,挹香喜甚,丛话了一番,然后替他除了冠带,同赴罗帏。
明日,挹香至沁香居,小素接入。挹香笑道:“自从在慧姐家得蒙姐姐相爱,愿亲枕席,相订终身,迄今二载有余,未亲芳泽。今夕好与妹妹叙叙旧情了。”小素羞红晕颊,答道:“君果钟情,不忘旧约,但妾自愧鸡雏,不足凤凰并列,如何,如何?”挹香便道:“妹妹,你说错了。宇宙间生美人难,生有情人更难。小生蒙你一片芳情,殷殷眷顾。曾记得那夕在慧姐家,你却不避嫌疑,有情于我。如今四美毕合,小生总是一例相看,决无贵贱悬殊之念。”二人谈谈说说,到了更深,方才共赋高唐。
明日,至媚红轩琴音房中。琴音笑道:“昔日亏你做得出,扮了乞儿前来试我们心迹。幸亏我与素玉姐本来最恨欺贫重富,不然早被你看轻了。”挹香听了,笑说道:“好妹妹,不是我做得出,只因那日林哥哥说起你慧眼识人,欲来拜访。吾说花前月下,往往欺贫爱富,既称慧眼识人,我今扮个乞儿前去,看他们待我如何。倘若看得出来,就是真慧眼了。谁知妹妹一见多情,便出洋银助我,方知名不虚传。所以此时舞榭歌台,人谓无情,我金挹香终谓有情之地。况吾所遇的众姐妹,也没有几何挥霍,尽蒙他们另眼相看。你想世情虽薄,其中岂无清洁之流,惟人自鲜觏耳。如今五美团圆,虽日天假奇缘,其实半出于众姐妹之情也。”说着便挽了琴音的手,一同安睡。
明日,至步姣馆素玉房中,自然也有一番绸缪的情景。
嗣后挹香或往梅花馆,或往各院,都是雨露均调,不存偏爱。光阴迅速,又到了腊月寒天。挹香乐极悲生,清晨冒了些风,竞生起病来,卧床不起,已有旬朝。急得父母与五位美人计无所出,延医看治,药石无功。爱卿与秋、素、琴、玉四人俱衣不解带,轮流的伏侍。谁知日复一日,病魔愈深,三焦灼热,六脉芤空,竟不知人事,饮食渐渐不能进喉。清楚的时候对父母说道:“孩儿不孝,顾复未酬,如今谅不能久存人世的了。儿死之后,望二亲不要过悲,譬如未曾养吾这不肖孩儿。
犹幸爱卿媳妇腹中有孕,金氏宗祧不至无继。儿死之后,这五房媳妇自然影只形单,倘有不到之处,望两大人善言教导他们,孩儿虽死亦瞑目矣。还有一桩事情,儿有几个好友,必须与他一别。更有几个知己美人,蒙他们俱十分怜惜,儿欲去邀他们来诀一长别。望两大人格外之恩,容孩儿一见,更加感恩不浅。”
铁山含泪道:“我儿且安心静养。这是年灾月晦,否去自然泰来。明日吾叫人去请邹贤侄等以及你的心爱美人到来就是了。”
挹香方才欢乐。又向爱卿等五人道:“爱姐姐,天之忌吾,无可如何。方与你们五个人叙无一载,遽欲长离。你们须要孝养翁姑,替吾克全子道。倘日后有幸生了一子,须要尽心抚育,可知吾金氏香烟,全靠你一人身上。如可抚养成人,吾冥冥中亦见你情了。再者吾死之后,你们五位姐妹也不要十分苦楚,须知人生一世,本来是个幻梦,就是与你们叙首百年,仍旧要死的。况吾金挹香是个风流潇洒的人,就是死了么也不与他们浊鬼入道,依旧风流潇洒的。你们千万不要苦楚,至嘱,至瞩。”
说罢,又昏昏睡去。爱卿等见挹香如此说话,大家都哭得几乎晕去。
到了明日,铁山命人往邹、姚、叶三处去邀,又往众美人家去请。众美人知挹香病重,又是他父母来接的,所以个个趋往金家看视。却说邹拜林新著着一部《耐烦斋笔记》,所以好几天杜门不出。那日正在钞胥,忽闻此信,早急得心乱如麻,眼中垂泪,飞也一般开了园门,到挹香家里。疾忙至床前一望,见挹香病骨峻□,奄奄待尽,口中呓语喃喃,十分可伯。爱卿等五人俱垂泪相伴。拜林看了这般情形,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爱卿见拜林至,含泪道:“林伯伯,为何好久不来,你香弟弟为你眼多望穿了。”又将病源一切告诉了拜林,又道:“如今或清或晕,不知可还认得你来。”拜林便走到床前,连唤“香弟”,谁知挹香睁着眼儿,还在自言自语。拜林见唤他不应,便立在床前,听他说些什么。只听挹香说道:“你们这些人,不要这般催促,我尚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况我金挹香是视死如归的人,不比那偷生怕死之徒。因我有几个美人、几个好友未曾一别,你们且等几天。”停了一回,又说道:“半天是不够的,难道吾一榜称魁,倒受你们节制么?至少三天。你们若怕受责,我到森罗殿上替你们说个情儿就是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拜林知是鬼卒勾人,不觉惨然欲绝,便大喝道:“何物揶揄,竟敢胡闹?我邹拜林在此!”说罢,见挹香顿时清楚,连忙起身,扯了拜林道:“林哥哥,我想得你好苦啊!不知梦仙与仲英哥哥来否?”拜林道:“没有来。”挹香道:“为何不来?我为要与你们别一别。”说着便洒泪道:“林哥哥,吾与你相识以来,蒙你心心相印,真个胜于同胞。如今归期已促,特邀哥哥一别,并欲奉托数事。”拜林洒泪道:“香弟弟,什么事情?”挹香道:“家中一切,吾哥哥在于比邻,况与我宛如一家。我死之后,千万托你照料照料。余外众美人,我也不能保护他们了。但月素妹妹与我最为知己,我死后,你可替我劝他,教他不要苦楚,早作从良之计。这是第一桩要事。再者寄语诸君子,说我金挹香迫于行矣,勿责不别之罪。这是第二桩要事。再者日后生了侄儿,长成后必须费你的心,训以诗书,责备苛求,必要犹子比儿的看待。这是第三桩要事。再者我还有《读庐丛书》一部在着书馆中,日后你向爱姐取了,付诸梨枣,以表我一生心血。这是第四桩要事。再者望哥哥自己保重,花前月下如念故人,只要望西呼三声香弟,或者我一灵未泯,再能与君魂梦相亲。这是第五桩要事。哥哥千万勿忘,我无言矣。”说罢,泪如雨下。
拜林听了,十分惨恻,便道:“香弟宽怀,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灾退身安,不要说这许多不吉之语。”正说间,忽报林婉卿、蒋绛仙、何月娟、陆丽仙、孙宝琴、陈秀英、胡碧珠、吕桂卿、吴慧卿、谢慧琼十位美人到来。挹香道:“来得妙哉,来得妙哉。我之素愿毕矣。”即命相请进内、挹香泪汪汪说道:“仆蒙众姐妹深情,怜爱了几载。惜金某无福,不能再叙。望众位早择百年之侣,溷迹歌楼,终非了局。身子大家保重,切弗为我金某悲惋。我虽身死,性情不死,必不与俗鬼为伍的。”
说罢,目视众美,淌了无数泪儿,竞昏昏睡去。
众美与拜林一齐挥泪。拜林对爱卿道:“我看香弟有时清楚,谅无大碍。惟恐天有不测风云,可替他冲冲喜,以寿衣靴帽设案拜之,或者能痊亦未可卜。”拜林说罢,爱卿早苦得噎塞咽喉,哭都哭不出了,一交跌倒,猝然昏厥。惊得众美人与侍婢连番呼唤,方始醒来,复又大哭。众美人无一个不两眶流泪,梅花馆中一片哭声沸处。恰好仲英、梦仙到来,听见哭声,吓得小鹿乱撞,冷汗直淋。直至到了梅花馆,方始心定。正欲动问,忽报孟幼卿、陆丽春、张飞鸿、陆文卿、郑素卿五位美人到来。爱卿接进,众人便去看挹香,见挹香还是昏昏睡着。
不知可能再与他们说话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金挹香抱疴沉重钮爱卿祷佛虔诚
话说众美与姚、叶二人见挹香人事不知,昏然睡去,梦仙附耳叫了十余声,挹香忽然睁圆了眼,对众人直视一回,依旧睡去。梦仙忙唤道:“香弟弟,我姚梦仙在此看你。”挹香重新张眼一看,便说道:“梦仙哥,你为什么此时才来?”梦仙道:“我因不在家中,归来得知,特来看你。如今你可好些。”
挹香流泪道:“不济的了,所以特地邀你们一别。”说着眼顾诸美欲语,可怜气若游丝,播了几摇头,竟又闭目睡去。
其时朱月素、王湘云、胡碧娟、何雅仙、冯珠卿、钱月仙六人到来,知挹香昏沉,同至床前观望。月素更加苦楚,便去偎住挹香耳畔,呼偎了一回。挹香终是漠然。众美人复至床前看了一回,又向爱卿劝了一回,辞出梅花馆,订明日再来看视。
惟月素、丽仙、婉卿、宝琴四人住在金家,相伴挹香。到了明日,众美人复来。晚上,郑素卿、蒋绛仙、何月娟三人也住了,轮流伏侍,衣不解带。第三日,挹香病势益剧,众美人齐来相伴。曩日挹翠园宴赏名花,十分欢洽,如今弄得不是嗟叹就是悲哭,真个万种凄凉,千般悲惨。秋、素、琴、玉四人有十余天未睡,爱卿嘱令休息,道:“四妹且去安睡片刻。挹香弟不病时,若见你们十余天不睡,不知又要生几多怜惜矣。”说着又大哭起来。
那日挹香又清楚了些,见床前立着无数美人,心中十分感激,便问道:“月妹妹可在此?”月素听了,连忙道:“香哥哥,我来了三日了,因你不省人事,等候至今。如今可好些么?”
挹香含着泪道:“不会好的了。妹妹的终身大事,望你自己早些留意,不要误了。一切事情,我曾与林哥哥说过,如今我也说不动了。你去问他,就知底细。众芳卿也不要陪侍我了,早些回去罢。”说着拱拱手道:“金挹香与你们长别了。”言罢又垂头闭目,昏然睡去。众美人睹此情形,愈加悲切,苦塞咽喉。
到了晚上,爱卿无计可施,命侍儿排了香案在着拜月庭,诚心虔祷,惟求挹香病痊。芳心默默,上祝苍穹。祈罢,复拜叩了一回,方归梅花馆,告知众姐妹。众姐妹也往园中求祷,情愿每人借寿与挹香,早求病好。奈何病势日笃,终难相救,虽日夕请了五六个高明的医士,竟毫无奏效。梅花馆里明灯被鬼火荧青,挹翠园中彩雾为愁云变黑,时闻鵩鸟拂阴飚,渐听奇鸧叫残月。爱卿又往各庙求神佛,依旧奄奄莫救。
到了十六日,挹香又清楚了一回,便唤众美人到床边,一个个吩咐。先向爱卿道:“我虽蒙你十分优待,如今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也顾不得你许多了。你自己千万不要悲伤,替我抚子成立,孝养二亲,我就感德靡涯矣。
家中设有疑难之事,可请林伯伯商议。他与我谊若同胞,无不出心照料。你又是个姣弱之人,寒暖须要自己珍摄。我死之后,还有谁来怜你,说罢大哭。爱卿苦得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挹香又谓小素道:“妹妹,我与你才得团圆,忽成诀别。花晨月夕,万勿时常想我。你们姐妹和和睦睦过了一生,我若一灵不散,他日到挹翠园来看你们。如果欢欢喜喜,我亦放心;设若悲苦而思我,我冥冥中反不快活。”说罢,又对琴、素二人道:“两位妹妹,前蒙花前相遇,一见钟情,愿订好逑,得谐鱼水。
那里知倒是我害了你们了!如今使你们青春空负红粉,可怜我金挹香造孽太深了!”二人含泪答道:“香哥哥且请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身安灾退,病去福临,就可再叙。若果弃了我们去么”说着眼中流泪不祝又说道:“妾等未亡人当亦趋随地下矣!”挹香道:“使不得。我已经害了你们的终身,不安之甚。若说这‘死’字,使我一发不安了。”说罢,又对秋兰道:“妹妹,你也实命不犹,才到我家,便成长别。你的许多好处,许多恩爱,只好来生答报的了。你也不要苦楚,譬如我死于隆寿寺中的恶僧智果剑下。”说罢泪流不祝又与朱月素、林婉卿等众美人说了一番,已是气促不堪,喘息无定。
正欲再与别位美人说话,看他一阵悲酸,眼珠一迸,竞昏厥去了。慌得众美人手足无措,连忙呼唤,方始醒来。可怜惟此一番诀别,挹香已形如槁木,面若纸灰,无言无语,昏昏睡去。
真个是烛当尽处,泪痕犹渍淋漓;蚕到僵时,丝缕尚牵缭绕也。
且说勾魂使者与着催命判官奉了冥君之命,前来勾摄,本于十一日就要勾拿人犯,因被拜林厉声一吓,避遁他方。十六日晚上又来勾摄,时方三鼓,见只有众美人围绕床前,并无男人立侧,二鬼便将挹香的魂魄勾摄了。众美人正陪挹香在床前,耳畔忽听得一阵阴风,鬼声四起,见挹香登时色变,喉间命痰几响,眼中犹是有泪,吓得众美人一齐大唤,哭声震地。顷刻间惊动了拜林与挹香父母,都哄至梅花馆,看见其势不佳,十分苦楚。又一瞬间,挹香两眼一张,双足几迸,竟一命归西。
可怜一灯惨火,满室阴风,四围齐立着美人。霎时间铁山夫妇与爱卿、拜林、秋、素、琴、玉众美人一齐大哭起来。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
其时梅花馆中悲声震地,铁山夫妇捶胸跌足,放声大哭。
爱卿与四位美人哭得来死去复生。拜林也抚床大恸。铁山大哭道:“黄梅不落青梅落,家门不幸,遭此逆事,天其绝我乎!”
即命停丧堂上。
到了天明,料理一切衣衾棺椁。众美辞归,要去易了素服,到来视殓。此挹香平昔钟情所致也。拜林就在金宅相帮料理丧事,延了僧道,在着东西两厅做些功德;开了报丧目,往本城官绅以及挹香的亲友家去报知。爱卿与四位美人都成了服,披麻戴孝,家人们也穿素缟,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三魂缥渺,六魄悠然,随了鬼卒,飘荡而行。觉漫天黄雾,四野阴风,如落沙天一般,一派凄凉景状,触目难禁。怀念家中,怆然下泪,因想道:“家中爱姐姐与着四位美人,不知如何苦楚了?”正想间,已至一处,见一牌坊造得十分崔巍,上书“阴阳界”三字。进了界,更觉可怕了,神号鬼哭,往来的人都有一般冷气。也有斯文之辈,口中犹嚼字论文;也有的酒鬼打混,说十句有九句骗人。
正行间,又见许多妇女哭哭哀哀的过来。挹香倒吃了一惊,只道美人们殉身来寻,便留神的一看,却是三个无首的妇女,手中自拎首级,一路哭来。挹香不解,便问勾魂使者,方知昨日点刑的奸情妇女。挹香看罢,频频叹息。又随鬼卒行走,过了恶狗村、孟婆亭几处,挹香道:“可好去游玩游玩?”鬼卒道:“此时缴差已是嫌迟,那能游玩,”便扯了挹香,往森罗殿而走。
不知挹香见了阎王说些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药石无功挹香旧地府尘缘未断月老赐仙丹话说挹香被鬼卒扯了行走了一回,远远望见宫殿巍然,及至近前,见一座牌坊,上写“生死关头”四个大字。
行至殿上,见居中端坐一位垂旒王者,两旁马面牛头,果然威灵显赫。鬼卒带了挹香上殿缴差道:“长洲金挹香勾到了。”
那王者便怒道:“为何逾限而至?”吩咐阶下看杖伺侯。挹香见鬼卒要受责了,曾许为说情的,连忙趋步上前,打了一恭道:“因我家事未了,是我叫他等了几天,以致逾期而至。伏望不要责他。”冥君见挹香一介儒流,谦谦有礼,便问道:“你是常州府金益乡么?”挹香又打一拱道:“我乃苏州府长洲县金挹香,非常州府金益乡也。”冥君听了,便唤鬼卒问道:“金益乡你从那里勾来的?”鬼卒禀道:“奉差往苏州长洲县,查明土地,然后勾来的。”冥君拍案大怒道:“叫你常州府去勾金益乡,为何往长洲县勾了这金挹香来?”鬼卒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叩头如捣蒜一般,伏地哀求。
冥君便命判官细查生死簿。不一时来回复道:“金挹香乃月老祠金童,因为与玉女思凡,故上帝怒谪下界,寿元尚久”。
冥君又问道:“如此可能还阳的了。”判官奏道:“人死一天,脾肺已溃,不能还阳的了。”冥君听了,十分大怒,命便将二鬼卒重责一百板,革去差役,罚入地狱。复修成一札,另差两个鬼卒,送挹香到月老祠去,候吴大仙定夺。
挹香至此方知被鬼卒误勾,便拜别了冥君,随了鬼卒而行。
心里想道:“我被鬼卒误勾至此,如今送我到吴大仙处,不知可能重回故里再见父母妻孥的了?”一面想,一面随了鬼卒而行,早到奈何桥畔。挹香望见,讶道:“阳世传说奈何桥峻险非凡,至此方知不谬。”便问道:“我们可要桥上走的?”鬼卒道:“凶男恶妇方走此桥。我们另有路走。”挹香道:“如此,待我去看。”便同鬼卒往桥边一望,只见下边血浪滔滔,许多妇女在着河中随波逐浪的求救。挹香看了倒有些不忍,便问道:“阴间为什么用此极刑?”鬼卒道:“这是他自作自受,你也不要去怜他。”挹香道:“这些妇人犯着何罪,至受此苦?”
鬼卒道:“有的忤逆翁姑,有的欺凌夫婿,有的桑间濮上触怒神祗,有的以污秽之物亵渎三光,死后多要入此池中受苦。”
挹香听了这一番话,十分嗟叹,也不要看了,又随鬼卒而行。
至一顶仙桥,却是十分开阔,见居中一亭,有许多人在那边。挹香近前一看,见众人拥着一个女子,在那里洗剥衣服,顷刻身上剥得赤条条一无所有。挹香见了,忽然大怒道:“阴间如此无礼的,为何好端端将人家女子剥得如此地位?”鬼卒道:“此名剥衣亭。凡妇人阳间不孝父母,都要剥下衣服,令他改头换面,去为畜类。”鬼卒一面说时,见那女子扒在地上,一鬼将一张羔羊皮替他披上,俄顷人头畜体,啼哭哀哀。又一鬼将一个铁铸羊面印子往那女子面上一印,只听得几声羊叫,面目已非。挹香看了嗟叹了一回,怪他阳间为什么如此行为,以致阴司受苦。
俄而,又至六道轮回之所。见也有的紫袍纱帽,也有的甲胄戎装,又有全身缟素的妇人。挹香看罢,不觉凄然泪下,想道:“我家中五位美人,可怜他寡鹄孤鸾,形单影只,与他们无异。”又见许多鳏独之人孑孑无依,许多黄口小儿呱呱啼泣。
挹香叹道:“鳏寡孤独,怪不得文王发政施仁,而先以穷民为急务也。”又见一处聚虎豹猪羊,一处聚鼋鼍蚊龙,又一处都是鸡鹅鸟雀,又一处却是蚊蚋蚓蝇,胎湿卵化布满其中。
挹香看罢,十分警畏。鬼卒道:“不要看了,且去请了吴大仙定夺,或往阳间,或居阴府,依旧要由此经过的,再来游玩罢。”说着扯了挹香,一路而行。
也不知走了许多崎岖险路,过了许多峻岭荒山,方到一个所在,清凉悦目,异草名花,非是尘沙拂面、惨雨凄风之境了。
挹香谛视之,觉似曾经过一般,又随之行不数里,见屋舍俨然,近前视之,却像一所庙宇的式子。挹香入庙,见匾上书”有女如云”四个大字,蓦然惊讶道:“我记得阳间曾经梦游此境,为什么如今又到这里来了?”问道:“这可是月老祠么?”鬼卒点头称是。正说间,忽见一个垂髫童子出来,对挹香一看,便说道:“故人无恙,可还认识五年前的童子否?”挹香连忙一揖道:“久阔多年,时深企念,有什么不认得?如今我被鬼卒误勾,冥君以我阳寿未终,不能回阳,所以特来此地,求院主裁夺的。”说罢,叫鬼卒将冥君信札呈与童子。童于道:“今日幸院主在着,你们等一等,待我去通报。”挹香大喜,欲往几处去看看美人,恐遭院主呵责,不敢擅自行动。
未片刻,童子出道:“院主传见。”挹香即随童子行过了许多仙境,觉都认识的。直至走了一回,方才不熟。不一时又至一个所在,上书“清虚中院”。童子导之入,挹香侧目而视,见中间坐着一位老者,童颜鹤发,道貌清奇。两旁立着许多使者,甚是威赫。挹香便兢兢上前道:“弟子金挹香叩见。”说着便双膝跪下,又说道:“金某幼采芹香,得邀鹗荐。在家侍奉椿萱,怡颜绕膝。不料昨日被鬼卒误勾,冥君因我阳寿未终,送我至此。欲求院主裁夺,恩放我金某还阳,家庭重叙,恩德难忘。”院主听罢,命使者册上查来。顷刻间册子查明,呈与院主。院主便问道:“你家中共有几人?”挹香心中想道:“你也不必查了,你的册子我五年前早已偷觑,‘三十六宫春一色,爱卿卿爱最相怜。’背都背得出了。”便答道:“弟子家有二亲,一妻四妾,正室钮氏。”院主又问道:“余外认识几人?”挹香道:“本来有三十六人认识。如今娶了四位,又分别了一位,现剩三十一个人了。”院主听了道:“不错。你本是我座下的金童,因与玉女思凡,故谪向凡间,尚有数十年尘缘未荆虽则凡胎已溃,我当赐汝仙丹,尚可回世。”挹香听了,十分欢喜,便口称旧主,拜谢下一番。院主便命僮儿往丹炉中取了一颗“梅花起死返魂丹”。与挹香吃了。嘱道:“凡事正身立德,日后好重登仙界。不要作福行骄,致遭地狱之苦。
只此数言,牢牢记着。你可同鬼卒仙童一同去罢。”挹香连忙叩谢,随了童子来寻鬼卒。因吃了那粒仙丹,觉得精神强壮,步履轻松,心中快活可以还阳,便问童子道:“此时有什么时候了?”童子道:“将及巳牌。”挹香道:“时候尚早,且去游玩片刻,这里是难得来的。”于是扯了一童一卒,遍历名山,所见者尽是奇花瑶草,所闻者尽是虎啸龙吟。
清游良久,挹香道:“我们可要再到冥间,然后还阳?”
鬼卒道:“这是必须要的。你虽奉吴大仙命,必须要转轮王处禀过,然后好回阳世。”挹香道:“去是不妨,倒是崎岖难涉。”
仙童道:“这倒不消虑得。你合着眼,我来助你。”挹香大喜,遂合了眼,顷刻风涛声耳边澎湃,此身飘荡如飞。俄而声息,童子道:“如今不妨启目。”挹香睁眼一看,依旧阴风惨惨,鬼哭神号,仍至黄泉路上了。大喜道:“如此之速,怪不道仙家有趣。”行至一个宫殿,见上书“赏善罚恶”四个金字。入门又有一竖额,曰”十殿转轮王”。两旁接着一副楹联道:在阴司中惟有恶人受苦,到阳间去做些好事为宜。
进殿见居中坐着一位冥君,十分严肃,判官小鬼站立两旁。
廊下又有楹联道:
你来了么恶事几端须直说,
我秉公者善人此地不轻亏。
看罢点头暗记。又见冥君在那里判发投生之案,一件件的批发。又见批到一情案,一男一女都是婴孩,男者发投杭州沈氏为子,女者发投湖州李氏为女,日后却有一番情案。那一对婴孩便谢了恩,两个人勾了颈儿,一路上喃喃的说话,两小无猜,居然情种。挹香倒不觉好笑起来。
见他们去了,冥君案也判完,鬼卒上前禀明还阳之事,冥君批准。鬼卒又同挹香各处游玩不表。却说阳间金宅已弄得哭声震天,悲呼抢地。连那婢媪丫头、管家僮仆等都一齐洒泪。
盖金大少爷平日御下有恩,十分循理,如今殁了,无一个下人不惋惜,无一个下人不垂泪。铁山夫妇与爱卿等更加悲切。到了明日,一样照长子之礼成丧。顷刻间府县各官都来祭吊,盖一榜秋魁,官绅们尽皆敬重。其时孝帏中一妻四妾,娇滴滴大放悲声。旁人亦为之凄惋。正所谓。
万斛愁肠万斛泪,一声夫主一声天。
到了辰牌时候,忽报三十一位美人都来吊祭,爱卿接入孝帏,一同伴尸痛哭。
要知怎样还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众美人登堂视殓诸亲朋设祭助丧
话说三十一美同进灵帏,号咷大哭。哭了一回,然后个个易了白布裙衫,一片白衣如雪,孝帏中挨次坐下,犹如白蝴蝶一般。三十六位美人守着挹香,挹香虽则中年摧折,也算有艳福的了。件件可办,惟有众美人一齐到来视殓,这却难得之盛事,外边官绅亲友们,都啧啧称盛。
到了巳牌时候,诸亲朋都来祭奠。邹拜林也备了祭文,到灵前祭奠。上香献爵毕,读祝者便捧了祭文,高声朗诵道:维年月日,通家兄邹拜林致祭于挹香亡棣台灵前:呜呼!
吾棣台温恭笃厚,忠孝克全,兰盟得缔,鹗荐同游。方期地老天荒,永作吟哦之侣;不料雨飘云散,又来离别之乡。十年梦醒,摧残杜牧之魂;一旦襟分,空吊钟期之魄。想吾棣台非天宫代笔,即地下修文。
赴召玉楼,迹悲黄鹤;甘抛金屋,梦断乌衣。怅此日之音容莫睹,一腔愤懑向谁论;怀昔时之笑语常存,万种痴狂犹可溯。予怀若此,君恨何如?聊备杯羹一滴,九泉可到;附呈楮帛寸忱,微意敢存。呜呼!临奠神伤,伏维尚飨。
读祝者正在朗诵祭文,拜林望孝帏前一看,见叶仲英与姚梦仙撰着一幅挽联在那里。拜林拭目视之,见上写道:抛父母,弃妻孥,无可奈何君去也,叹廿年壮志旋销,竟使英雄气短;别美人,离好友,百般惆怅我伤哉,恨旬朝微疴忽变,空嗟儿女情长。
拜林看罢对联,读祝者祭文诵毕,忽听得孝帏中悲声更切。
拜林又对遗容看了一回,叹道:“香弟,你在生何等风流,为何此时默默无言耶?”言讫,不觉一阵凄凉,竟奔入孝帏中,放声大哭。爱卿见拜林如此情形,更加凄切。俄而叶仲英、周纪莲、姚梦仙、陈传云、端木探梅、吴紫臣、徐福庭、屈昌侯八友都来祭奠。然后端正成殓挹香不表。
再说挹香同鬼卒四处游玩了一番,又到了一个所在,见一年老犯人与着一个犯妇并旁侧两人,都是拖枷带锁,链条悉索。
挹香道:“此是何犯?”鬼卒道:“此即风波亭陷害岳家父子者,罚令永堕地狱,不复超生。”挹香不听此言犹可,听了此言,不觉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勃然大怒道:“莫非是秦桧等么?”鬼卒称是。挹香大踏步上前,指定二犯骂道:“你们这般禽兽,阳间恶不可耍屈害忠良,十二道金牌矫诏少保班师,以致金兀术复进。奸贼吓奸贼,你良心丧尽,擅敢西窗设计,陷少保于风波亭。你在阳世任你作为,以为忠臣可尽去,奸相可得志。如今问你这狐群狗党,可能再使些奸谋么,我尝读《宋史》,而见你们屈陷忠良,欺君负国,恨不得啖汝之肉。
如今适逢其会,奸贼吓奸贼,你该饱我老拳!”挹香虽是儒流,斯时怒恨已极,便挥拳将秦桧夫妇打得面青颊肿。旁犯窃窃相语,秦桧道:“此人不过一个秋魁罢了,有什么稀罕?”挹香听见,火星直逗顶门,不胜大怒,便回转头来骂道:“我之一榜秋魁,却是十年窗下辛苦中换来的,不若你们这般狗丞相,谄媚求悦,走狗权门,求来的钟鸣鼎食。”挹香越骂,无明火越提,抡拳乱打了一回,举足乱踢了一回,方才息怒,复同鬼卒迤逦而行,心中倒觉十分爽快。
猛抬头,见一座高台,约有十丈,四面窗□齐全,上写“望乡台”三字。挹香道:“上去一看如何,”鬼卒道:“你要还阳的,去看他什么?况为善之人,不登此台。”挹香道:“我仍只算游玩,看看何妨。”鬼卒只得同他上去。挹香见台前悬一额,曰“回首已非”,两旁楹联道:阴律本难逃,向鬼卒哀求,那复容汝返也;阳间原不远,看妻孥啼哭,谁能替你生乎。
挹香正在徘徊,鬼卒开了南窗道:“你要看家乡,这里来看。”挹香便至南窗一望,果见家庭十分忙碌,门墙上都扎了青布彩球,自己的尸首停在承志堂,灵前绿烛高烧,东西两廊僧道们在那里做什么功德。挹香想道:“什么僧道可以超度亡灵,经忏冥中有用,如今我家里做功德,我也并无什么应用处。
此所谓淫僧妖道,无非骗人财物而已。”又看孝帏中钮爱卿在那里揩抹尸身,见他泪涔涔十分苦楚。又见四妾都是披麻带孝,哀哀啼哭。
又见许多穿白裙衫的妇女,也在那里悲啼。挹香倒想不出是何人,细细一看,却原来都是他的心爱美人,数之恰好三十一位。大喜道:“我曾在虎阜灯舫上说过,有一日死在你们众美人之前,待你们都来送我,斯之谓全福。如今果应了那话了。
蒙他们虽死不改,仍旧十分情重,却也难得。”
又见孝帏东首有一男人,在彼擗踊大恸,视之乃好友邹拜林也,心中更加感激。又见孝帏之外姚梦仙、叶仲英、周纪莲、陈传云、端木探梅、吴紫臣、徐福庭、屈昌侯许多好友,一个个都在那里祭奠。
又见省亲堂中父母十分悲惨,哭泪如珠,幸有旁边侍儿们劝慰。
挹香看到其间,不觉凄然泪下,想道:“幸亏要还阳的,不然叫我那里丢得下?”便对鬼卒道:“我要回去了。”鬼卒笑道:“如何,你上了此台,自然要想回去了。既如此,你可看定自己臭皮囊。”挹香听了鬼卒的话,便看定了自己臭皮囊,鬼卒便将他两足一抬,一个反签斛斗跌下台去。挹香大喊道:啊呀呀,跌死我也!众美人快些救我!一声大喝而醒。
却说众人正在哀哀啼哭,六局人正在端整成殓,猛听见一声大喝,尸首坐了起来,吓得六局人等都逃了出来,嚷道:“活鬼出现了!”吓得众美人如飞散白蝴蝶一般,纷纷乱窜。
端木探梅、陈传云、徐福庭、屈昌侯素来胆小,吓得都逃回家去。
姚梦仙素来刚勇,全无畏惧,谓叶仲英、周纪莲、吴紫臣道:“君勿惊怕,有我在此。”众亲戚逃往省亲堂,与铁山说话。
此时承志堂上霎时走空,孝帏中仅剩一个爱卿了。爱卿见尸首坐了起来,他苦都来不及,那里还有畏惧之心,便抱住尸首大哭道:“香弟弟,你还有什么丢不下,替我说个明白,不要去吓他们了。”挹香笑道:“爱姐姐,我还阳了。”爱卿又哭道:“我也极欲你还阳,只怕阎君不让你还阳,仍要催你去的。你有什么说话,快些说罢。”说着又哭将起来。挹香道:“爱姐姐,我真个还魂了。我前日一魂不散,随鬼卒见了阎王,道明姓氏籍贯,孰知要勾常州府金益乡,鬼卒误勾我长洲县金挹香。冥君查我寿数未终,又说我是月老祠金童下世,奈凡身已溃,不可还阳,着鬼卒送我到月老祠请旨。所历处尽是昔日梦境。月老查明一切,赐我仙丹,故得复还阳世。望爱姐不要哭了。”爱卿听罢,心中快活得如梦里一般,笑都笑不出。忽又想到前日挹香死后,不料今日重生,从新哭将起来。
众美人蓦听哭声,认道挹香仍死,俱来窥探,见挹香已上了灵床与爱卿说话,急欲退出。
挹香连忙追出来道:“众姊妹勿慌,我还阳了。”众姐妹方安慰了些,动问爱卿,方知底细,大家欢喜。
秋兰、小素、琴音、素玉至省亲堂面禀翁姑,弄得铁山夫妇犹如梦里一般,十分不信,直至见了挹香方才大喜。挹香复于父母之前细说一遍,便命人至外说明其事,令六局们一齐回去,请诸亲朋内堂相见。
此信传出,外边人人称异,都一齐来看挹香。挹香道:“今日与众位相见,事出再生,情如隔世。蒙众位至此凭吊,我心感激非凡。众位请上,待我拜谢。”众人道:“此时身体亏弱,不可劳动。你既还阳,我等还要贺喜,何必言谢。”挹香道:“我今不比从前了。服了吴大仙返魂丹,不觉精神充足,较未病时更加强健了。”说着便向众人拜下。众人连忙扶起,口称不敢当,一个个也替挹香贺喜。挹香回顾不见拜林,心中想道:“方才我望乡台上曾见他在我灵帏擗踊大恸,为何此时不见?”便问仲英道:“林哥为什么不在?”仲英道:“他因你要成殓了,知你生平所著的《一碧草庐词钞》是得意之作,又有《文章游戏》一部,你在生爱看的,所以他到你书馆中去取来,要替你放在棺中的。”梦仙道:“少顷林哥哥知你还阳,不知他要何等快活来。”周纪莲道:“可笑端木探梅等四人吓得逃回家去。林哥哥现在书馆未出。”吴紫臣道:“待我去请林哥哥来。”挹香喜道:“林哥哥真个知心,我死了他犹如此当心,真不愧我的知己。”便向紫臣道:“待我去看他。”径往书馆中来。
且说内堂早命人将承志堂上一切灵床衣椁收拾一空,阖家欢乐称贺。如今宅中只剩得一个邹拜林未知挹香还阳,在书馆中检点挹香的书稿,一头寻一头哭道:“香弟在日,我与他何等欢乐,何等莫逆,如今我一个人弄得独行踽踽,替他收拾残稿,好不凄楚!”一个人垂头丧气,自言自语,收拾好了正欲出来,恰巧挹香步入书房,将拜林对面撞了一撞。拜林蓦地里不曾防备,抬头一看,吃吓不校不知二人如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悲中喜挹香魂返意外望诸美心欢
话说拜林收拾残稿已毕,正待出来,忽见挹香撞进书房,心中十分吃吓。按定了神,想了一想道:“他在生与我知已,情若同胞,死后谅来总是一样的。大约恋恋故人,是以一灵不泯,来与我叙旧的。”想到此,便放大了胆上前相见,乃道:“香弟,愚兄正在这里检你心爱的诗词,要替你放在棺木中,以表你平生所爱了。敢是丢不下愚兄,一灵不泯,重来看看我么?你前者五桩大事,吾日后无有不从,弟请放心可也。”说着抱了挹香大哭起来。
挹香倒亦一阵心酸,涔涔泪下。本要告诉他还魂之事,如今听了他如此说法,趁着泪下的时节,倒要骗他一骗了。
便答道:“弟自前日弃世之后,终日思兄,被这许多夜叉小鬼押解冥司,不由分说,欺侮夜台。这一般苦况,真是不可言宣。最可畏者,遍地泥涂,终朝风雨,神嚎鬼哭,举目无亲。
冥君又十分威赫,不肯容情。幸查得弟之生平可以将功抵过,如今在着冥司,无飘无荡,或在奈何桥晚眺,或登枉死城邀游,那里有阳世的偕了二三知己,饮酒吟诗之乐!”说着,又佯装下泪道:“今日因鬼卒们不在,偷至家庭与兄一叙,不知以后又要何时相见的了。”说罢放声大哭拜林便挽了挹香的手,正欲开言,忽然大讶道:“鬼是冷的,为什香弟两手十分温暖?”
便对挹香谛视之。
挹香恐拜林疑心,便向地下一蹲,嚷道:“鬼卒来寻我了,从此与君别矣!”说着立起来,睁圆了两目,伸出了舌儿,摇了几摇头,顷刻间披发跄踉,拜林十分着急。又见挹香往门后避了片时,重复出来道:“好了,好了,鬼卒被我躲过了。林哥哥,我同你去看爱姐姐与四美人去。”不由分说,扯了拜林到宅中来,拜林只得随之。
行走到厅堂,见众人不在,拜林大讶道:“做什么,做什么?”对挹香看看;又看看房屋,说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不成么?”挹香见拜林发急,乃道:“弟因夜台无伴,欲邀你去聚首聚首。我们且到梅花馆看了爱姐,然后同往如何?”拜林听了大叹道:“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一天把个信我,我好料理料理未了的事儿。如今要我去作伴,我也决不推辞的。生既同道,死亦不妨同伴,如此方为知己朋友。不过我家事未曾料理,心中有些不安。罢罢罢,同你去见爱姐,一同去就是了。”
挹香听了大笑道:“好,好,这才是生死之交。”迤逦行来,已至梅花馆,挹香先叫拜林进去。拜林步进梅花馆,见爱卿一身艳服,笑嘻嘻相接,拜林此时倒弄得木偶一般,一些头路都没有。见爱卿又不带孝,又无悲苦之状,心中大异,暗道:“爱姐莫非做了蝴蝶梦中庄周之妇了么?”又想道:“不要放屁,爱姐岂是这般人,”又想道:“既不是,为什么这般艳妆快活?”却未想到挹香还阳。正要启口,又见秋、素、琴、玉四人皆浓妆吉服而来。
拜林此时忍不住了,便向爱卿道。”嫂嫂,香弟的灵枢停在何方?何以成殓得如此之速?为何嫂嫂穿着艳服,可知丈夫的服制乃是终身服制,如今香弟弟鬼魂在此,说什么来看了你,要逼我去阴司作伴。”说着便唤挹香,那知挹香的形迹毫无。
拜林道:“方才明明同我到梅花馆来的,为何此时不见了?”
拜林说罢,爱卿方晓挹香没有说明还阳之事,反去骗他,不禁笑将起来。
拜林益发不懂,便道:“嫂嫂为什么好笑?”爱卿道:“你们香弟弟已活转来了。”拜林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信。”
爱卿道:“他不还阳,为何我们穿著吉服?”便细将挹香还阳之事,一一诉知,拜林抚掌夭喜道:“谢天谢地,我原说香弟非大寿之人。方才书馆中说得十分苦楚,扮了许多鬼脸,又扯我来看你,说什么生死之交,要我阴司作伴。我怎一时糊涂,想不到此?”说罢,便出了梅花馆,来寻挹香。却说挹香扯了拜林到梅花馆,明知爱卿要说破的,自己便往园中去寻众美。
众美人已在春水船守候挹香,看他来了,三十一美你也“香哥哥”,我也“香弟弟”,因为死而复生,更加亲近。挹香听见,连忙趋入轩中,挽了两个美人手道“今日与众芳卿再叙园中,真是出人意外的了。”吕桂卿道:“香弟,你既到阴司,究竟如何式样?”挹香道:“阴司的景象与阳间大不相同,阴风拂面,鬼哭惊人。我见了两殿冥君,一乃第一殿秦广王,一乃第十殿转轮王。游遍枉死城、剥衣亭、六道轮回之所。最可怕者奈何桥,高有百丈,阔仅三分,下面血污池中,有许多男女沉溺其中。问其所由,说男者是奸臣逆子、污吏贪官,女者是不孝翁姑、不避三光、触怒神□之辈。堕入此池,永难超出。你们千万听听,不要犯着。”众美听了都毛骨悚然。挹香又道:“后来我又至望乡台,见你们毕集孝帏,引动我思归之念,被鬼卒推我下台,大呼而醒。”众美人听罢,摇头伸舌,个个称奇。
正说间,忽见拜林走到,不由分说,一把扯了挹香道:“我同你到阴司作伴去!”挹香道:“去去去!”弄得众美人愕然不解。拜林道:“如今叫你去,只怕不肯去的了,倒是我拖你在阳世做了伴罢。”便说与众美知之,一齐大笑。
拜林又谓挹香道:“今日相逢,实出意外。且问阴间之事,究属如何?”挹香复细细述与拜林,又道:“更有一桩极爽快事。”拜林道:“何事?”挹香道:“遇着秦桧夫妇,万俟、张二贼,被我骂了一回,拳打脚踢了一顿。你想爽快不爽快?”
拜林拍手道:“好好好,正合我意。”挹香又说道:“前者与你梦游的月老祠,冥君又着我往那处请旨,幸亏院主赐我仙丹,方得回阳,否则仍旧不能相见。”说罢众人称异。
拜林道:“方才爱嫂嫂说众亲朋在着省亲堂贺喜,你可去应酬应酬。如今丧事变为喜事,千古难逢,我想不如趁众亲友在此,替你供个寿堂,改作寿事,唤几席酒肴相款,以博一乐。
你想可好?”挹香拍手大喜道:“林哥之言诚是,但依旧要劳你的了。”拜林点头应允,一面命人端整寿堂与着酒席,大家称善。
俄而酒筵已到,正厅上摆了八桌,挹香陪众宾朋饮酒,曲尽殷勤。握翠园中摆了六桌,爱卿陪众夫人饮酒。省亲堂上摆了一桌,请父母一同欢饮。家人仆妇等俱有酒肉厚赏,一门喜气,阖宅欢娱。到了晚间,方才散席。邹拜林胸中万分乐意,是日住在挹香书馆中,与挹香联榻深谈,所以挹香未至梅花馆安睡。明日,挹香吩咐省亲堂排酒两席,要与父母妻妾同宴家庭,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省亲堂合家欢乐梅花馆五美诙谐
话说那日挹香吩咐治酒于省亲堂上,便同拜林往内请了父母相见,重宴家庭,十分欢喜。又命侍儿往梅花馆以及各院去请五人到来,顷刻间环佩叮当,香飘兰麝,爱卿同秋、素、琴、玉等至堂上见了翁姑,又与拜林见礼毕,一同入席。挹香与父母、拜林坐了一席,五位美人坐了一席,传杯弄盏,欢乐非凡。
拜林道:“今日香弟弟得能重生阳世,再庆家庭,与伯父母及众位嫂嫂一堂欢宴,亦是伯父母素来好善以致也。小侄奉敬一觞。”铁山夫妇十分欢喜,举杯领了拜林的酒。挹香道:“孩儿喜得余生,重亲色笑,望爹爹母亲开怀畅饮一杯。”便斟上两杯,奉与父母二人饮了。五位美人俱上前劝酒。真个满堂喜气,欢乐非凡。饮至日哺方才散席,五媳辞了翁姑,各自回房。
拜林别了挹香,也归家去了。人知挹香还阳之事,互相传说,街谈巷语当作异闻,咸称曰:此金翁平日乐善好施所致也。”
挹香送了拜林,便往梅花馆而来,恰好秋兰与爱卿在彼叙谈,小素亦在,手中还做自己绣履。挹香笑道:“如此天寒,还要做什么针线?”便夺去鞋儿,替他藏好了。小素笑道:“你何苦与人吵闹。我们无聊,故在此做些针黹。”挹香道:“如此我来同你们消遣便了。”便勾了小素的粉颈,在着醉翁椅内亲近了一回。小素红着脸道:“为什么不好好的去坐,来与别人胡闹?”挹香便嚷道:“与别人胡闹,不干你事,你也不必发急。”小素道:“我不来与你这般小人说。”挹香道:“我与你消遣消遣,你倒当我小人,你忒煞欺人了。”小素道:“既不是小人,为什么捕风捉影的胡闹?”挹香道:“妹妹,我实在爱着你惜着你,所以叫你勿做针线,与你说说笑话。”爱卿与秋兰看见挹香与小素游戏,倒觉好笑,便道:“挹香,你这般滑稽,我们那里说得过你,只合素妹妹来制服你的。”正说间,恰好素玉走来听见了,便回道:“你们在这里说我什么?
“挹香连忙接口道:“在这里说你。”素玉道:“说我甚么?
“挹香道:“不对你说了。”素玉一把扯了挹香到外房道:“你说不说?”挹香道:“我不说,你去问爱姐。”素玉便放了挹香,来问爱卿。爱卿笑道:“没有别话,不过说你善于滑稽。
方才他与小素妹妹滑稽,小素妹吃了他亏,所以我说‘你的伎俩,只有素妹妹制服的。’只此一说,别无他语,他倒说了你许多。”素玉道:“说我甚么?”爱卿道:“你去问他。”素玉见爱卿不说,复身来问挹香道:“爱姐说你还说我许多话儿,你可实对我说,不说我却不肯干休。”挹香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连忙道:“我从未说你,你不要去听他海市蜃楼,无中生有。”
素玉听了便说道:“你还要瞒我?今天定要说的。”挹香道:“我其实没有说你,不信你问小素妹就明白了。”素玉正要去问,恰好小素走来,便接口道:“姐姐不要听他。他说了许多,倒耍赖了。”素玉道:“如何?此时你也赖不成了,快些招罢,究竟说我甚么?”挹香弄得十分好笑,便道:“我何曾说你,你怎听他们胡言乱语,”素玉道:“你还要抵赖,”便揿倒挹香在炕上。挹香道:“说是说的,不过说你是个可人,我爱煞你,好妹妹,今日还阳,必须先到妹妹房中叙叙旧情。就这几句话,你想快活不快活?”素玉听了道:“你嘲笑我。”便揿住挹香,以小栗子拳将他额上轻轻的点了几下,又拧住了不放。挹香道:“真个是这几句话,并无别说。”素玉见他不说,便生出一个妙计来,说道:“你不说,我倒早已听见了。方才我到这里,听见你说五美之中惟我最恶,出言吐语,往往不知轻重,一种假情假义,故而你也假意待我。如今你也不必说了,我替你代说了罢。”说着放了挹香,顷刻间怒色生于翠黛,嗔霞飞上红腮,装作万分动气,独自一个坐在椅内,不言不语。急得挹香手足无措,连忙起来向素玉分辨道:“我金挹香蒙你们十分相爱,我那里有甚么你善彼恶之语?你不要堕入他们二人的猾计,反来怪我。”说着连连的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只管讨饶。素玉只是不理。
挹香又去对爱卿道:“都是你无中生有,害得我分辩不清。”
小素笑道:“你是善于说辞的人,有甚么分辩不明?”爱卿道:“就是分辩不明,只要素妹妹那里讨个饶,下个跪,他自然就饶你了。”挹香摇摇头道:“都是你们不好,如今就是讨饶,素妹妹也要怪我的了。”爱卿道:“痴生,你且先去讨饶,然后我替你说情可好?”挹香道:“要来的。”于是又至素玉面前道:“好妹妹,你不要错怪了我,真个没有说甚么。就算说了么,我金挹香赌个重咒儿,以后我待妹妹总胜三个一分可好,”说着双膝跪在素玉面前。素玉本来诡计,见他以假作真,如此发急讨饶,倒好笑起来,便立起身来一洒,走向爱卿内房而来。
挹香看见素玉去了,连忙道:“素妹妹,你不叫我起来,我是不立起来的。”说罢仍旧跪着。
素玉走到爱卿内房,轻轻的笑说道:“我与他说说笑话,他竟认起真来了,如今还在外房做矮人。”爱卿听了不觉好笑起来,便挽了素玉与着秋兰、小素出房,见挹香犹是跪在那里。
爱卿道:“痴郎起来,素妹妹同你说的都是笑话儿。”说着来扶挹香。挹香道:“我要素妹妹自己叫我起来,我方才肯起。
不然我情愿一天做矮人。”素玉听了满面堆欢,只得扶起挹香。
小素见挹香跪了长久,有些不舍,便扶了挹香到榻上坐定,说道:“他们都是骗骗你,你为甚么当起真来?”挹香道:“原来爱姐骗了素妹,素妹反用诡计冒我,你们好狡猾也。”正说间,琴音走到,五个人闲谈了良久,极其欢洽。
挹香道:“我们久未做诗了,今朝必须吟咏吟咏。”爱卿道:“六个人在此,倒不如联句罢。”挹香道:“好。”小素、秋兰连忙道:“我们两个人是不会做诗的。”挹香道:“你们字多认识的,焉得不会做诗?”二人道:“真个不会的。”挹香道:“这也不能勉强的。你们明日为始,可拜投爱姐为师习学。况做诗一道是极容易的,不过要佳句为难。你们资质秀灵,只消半月,包你们会得做的。”秋兰、小素听了大喜道:“明日一准拜投爱姐门下。”爱卿道:“不来,不来。我自己做诗尚且不佳,怎样好收徒弟?还是夫婿作先生。”挹香道:“但是我做先生是要打的。”说罢大家都笑。挹香又道:“今日联句,你二人先做两句,如有不通,我来更改。”爱卿道:“不错。”秋兰道:“我平仄不谙,古典没有。”挹香道:“只要读来顺溜,就不失韵。古典没有,写景可也。”爱卿道:“即景为题,先让秋妹妹起句,我做依他韵脚续下,不知可否?”
挹香道:“好。”便对秋兰道:“你先想一句出来。”秋兰红着脸道:“不知可像的。”便细细的想了又想。因素尝看南词唱本,七字言见过颇多,犹恐做出不像,所以十分发急。想了良久,方想着了一句,便道:“有是有一句在此,你们不要好笑。”琴音道:“不妨,秋妹妹你说就是了。”于是秋兰停了半晌道:“挹香,你要替我改的。”挹香道:“你说你说,决不有人笑的。况且做诗由渐而来,有谁驳你?”秋兰道:“如此我说了。寒讯连朝水结冰。”秋兰说罢道:“可是不像诗的?”
挹香道:“虽只初吟,句调平仄与着用意倒也不甚大谬。”爱卿道:“秋妹妹初次吟诗就有如此之句,他日必能于诗坛中独立一帜。”挹香对秋兰道:“‘水结冰’的‘结’字似嫌不雅,须易一‘□’字。‘□’,结也,便觉雅了。”秋兰点头听训。
挹香即续下云:“图消九九宴良朋。”挹香吟罢,便道:“琴妹妹,你来续一句看。”琴音不假思索,便云:“放歌拈管狂初纵。”爱卿便接一句云:“笑语围炉候正应。”挹香道:“小素妹妹也来想一句。”小素道:“我是不会的,如何?”挹香道:“随你念一句,我改就是了。”小素无奈,想了俄顷,只得说道:“白雪未飘寒冷淡。”挹香道:“倒也有些诗意。不过‘寒冷淡’,三字似乎不妥,只消用‘偏料峭’三字,就觉妥适了。”
说着又叫琴音押韵。琴音便云:“青山如睡觉峋嶙。”琴音吟完,挹香道:“秋妹,又请你来了。”秋兰摇手道:“不来了。
方才一句已经想了半日,那能再做得出。”挹香道:“如此爱姐你说一句,待我来收韵罢。”爱卿便云:“南技即见春回早。”
挹香结一句云:“从此家园乐事仍。”六人联罢一律,复闲谈欢笑,极尽绸缪。到了黄昏,六人都在梅花馆用了晚膳。挹香欲宿沁香居,不好启齿,便对爱卿道:“时候尚早,你们谈谈,我要到挹香居去取件东西就来的。”说着往沁香居而去。坐了一回,命侍婢去请小素,只说已经睡着了。侍儿奉命到梅花馆来说知,爱卿便道:“小素妹,他已睡熟了,你可回房去罢,看他不要冻了。”小素便辞了四人,回沁香居去。挹香见小素到,便道:“好妹妹,我等你长久了,所以特设小计来邀你的。”
说着二人笑了一回,方才安睡。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夫作先生二乔受业妻操中馈众美钦贤
话说挹香次日起身,众人仍集梅花馆说话。挹香道:“今日秋、素两妹从事门墙,理该执贽拜师才是。”小素与秋兰听了,都好笑起来,便道:“请先生教诲,我们洗耳恭听。”挹香道:“如此你们二位贤契听着,凡作诗宜先知平仄,继而要知锻炼。《袁简斋诗话》中说得好:‘吟成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又要日将诸大家的诗集时时翻阅,熟读深思,参其如何起,如何转,如何合。诗贵用意,不贵词华,对仗却要工致。即景诗要做得诗中有画,咏史诗要做得慷慨激昂,香奁诗要做得温柔敦厚,感慨诗要做得兴会淋漓。此皆做诗的法则。其余押韵、选韵,俱要切当,有倒韵,有虚韵,有叠韵,俱不可草率。倒韵如‘是时山水秋,光景何鲜新’;虚韵如‘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客世人非我独’。一无生敲杂凑,熨贴非凡;叠韵如‘废砌翳薛荔,枯湖无菰蒲’。天然工妙,绝不硬装。凡此皆宜留意。”
二人听了便问道:“平仄如何说法?”挹香道:“待我抄些式样与你们,便可体会了。”于是写了一张,付与二人。二人接来一看,见上写着:七言律诗式平起平收式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又仄起平收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五言律诗式平起平收式
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又仄起平收式
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七言绝诗式平起平收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七言绝诗式仄起平收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两人看完了,挹香道:“六个式样,法已备矣。调四声之法,亦有分别总诀,听我道来:‘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
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两人又问道:“一首诗中,必须照你的平仄,不可移动一些么?”挹香道:“这也有法则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诗中第一第三第五或用平用仄,不必拘定;惟第二第四第六用平仄,不可移易。如五言律止论第二第四两字。”两人听了,已有四五分明白。
爱卿道:“可要出几个题目?”挹香道:“自然要的。”
便想了一想,将两张诗笺写了几个题目,递与二人道:“限明晨交卷。”爱卿与琴、玉二人都看那题目,见小素的却是《积雪》七律一首,《腊梅》、《水仙》七绝两首;秋兰的却是《待雪》七律一首,《梅妻》、《鹤子》七绝两首。爱卿道:“先生倒也会出题目的。”挹香笑了笑,向小素道:“妹妹,你这《积雪》须要刻划‘积’字。秋兰妹妹的《待雪》亦要双关‘待’字,《梅妻》、《鹤子》两题能刻划更佳。”二人唯唯听训。坐了一回,各自回房。他们两个人究属初次吟诗,见了题目,倒难下手,便来求教爱卿。爱卿便与细细讲究。两人把两首律诗托爱卿做了,各将两绝自做,自午至夜,方才脱稿誊正。
明日,挹香在梅花馆起身后,小素先来交卷。接来展开一看,见上写着:积雪七律万里缤纷入望赊,江山点缀十分华。
花飞远浦迷樵路,絮满荒村失酒家。
孤岭老梅添冷淡,小窗翠竹愈欹斜。
灞桥有客倘徉去,诗思频搜兴更加。
腊梅七绝
朔风连日暗惊人,报道梅花点缀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景清真。
水仙七绝
多情作伴小窗前,丰格翩翩似少年。
冷艳疏香推第一,棱棱态度似神仙。
挹香看了便道:“《积雪》一律巧思绮合,刻划人神。《腊梅》误解为梅花,且抄袭古人之句,不合题旨。考《梅谱》,腊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腊,故名腊梅。考《宾朋宴语》,腊梅原名黄梅,故王安国熙宁间有咏黄梅诗,至元间苏、黄始名为腊梅。《水仙》一绝错乱无章,措词亦谬。吾今替你们从浅近改之,你们就可进境。”说着将两绝改了,递与小素。爱卿等也一同来看,见上写着:腊梅改原作朔风连日暗惊人,报道黄梅点缀新。
冷艳疏香凡卉异,岁寒别作一家春。
水仙
多情作伴小窗前,风格翩翩合受怜。
尘世谪来原负尔,如卿不愧直呼仙。
爱卿等看了道:“果然改得好,不愧先生。”正说间,秋兰交卷至,挹香接来一看,见上写着:待雪七律欲吟佳句望檐前,耳畔风声万壑连。
卜得天公将戏玉,谁为地主预开筵。
红梅未冻香初动,黑树全迷絮漫延。
待到来朝重赏处,茫茫空际讶花旋。
梅妻七绝
竟把花来当作具,如鱼似水共相亲。
美人高士情如许,索笑孤山几度频。
鹤子七绝
遨游孤岭自西东,性与仙禽约略同。
好鹤笑他具有癖,痴玉自号阿家翁。
挹香评道:“《梅妻》句法欠佳,《鹤子》尚称平稳。惟《待雪》一律清新可爱,若无葫芦在别处,则日后必臻妙境。”
大家听了倒好笑起来。挹香道:“什么好笑?”素玉道:“诗中有什么葫芦不葫芦?”挹香道:“依样画葫芦不是有的么?”
大家听了笑之不休。挹香道:“如今变了掩口葫芦了。”说罢就将《梅妻》一绝改了,递与秋兰。秋兰与三人一同细阅,见上写着:梅妻改原作处士孤高迈俗人,闲寻风月到山滨。
罗浮有迹甘同梦,好倩霜媒作伐频。
挹香改完了两美之诗,二人十分钦服,日夕揣摩,终朝锻炼。闺中人究竟比须眉心细,容易进境,不及半月,二人的诗已罗罗清疏了。其时乃是十二月初五,铁山夫妇因为年纪大了,欲将家务托付爱卿,便命侍婢去调大少奶奶到来。俄倾爱卿至,见了翁姑,铁山夫妇便将一切家务章程调度细告爱卿道:“嗣后要烦贤媳操持,我等老年人好省些力了。”爱卿唯唯听命。
自此以后,操持一切,竭力尽心。挹香与众美人俱钦其贤孝,十分欢喜。十三日,爱卿忽然腹中疼痛,将欲临盆,急得挹香十分忙乱,一面叫四美人陪了爱卿,一面遣人去唤稳婆。复至梅花馆,见爱卿一阵一阵更加疼得紧了,挹香无计可施,便向家堂灶司前点烛焚香,祈求早产。到了二鼓,挹香也在梅花馆守候,忽听得半空中仙乐盈盈,床上爱卿几声:“嗄啵”要知贵子临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天赐麟儿爱卿生子诗联雁字素玉推魁
话说挹香听了爱卿”嘎啾之声,进房看视,恰遇着稳婆到来报喜道:“乃是一位状元官官。”挹香十分大喜,连忙到内房来看爱卿,见他姣喘无力,云髻蓬松。挹香甚是不舍,便命侍儿端整粥汤与爱卿吃,然后看稳婆替小儿洗浴,包扎好了。
挹香抱来细看小儿,却生得十分端整。琴音道:“你可替他取个名儿。”挹香道:“有父亲在,还须请来命名。”便命侍儿去请太爷、太太到来。铁山夫妇到梅花馆,见了小儿,十分欢喜,便抱在手中玩了一回,便道:“乳名唤他元官,字取吟梅。”
众人齐声称好。琴音便道:“梅为花魁,乃状元之兆。乳名元官,其意适符。公公命名,真有意也。”钦山笑道:“这也不过偶尔名之,有什么讲究。”坐了一回,铁山夫妇回归省亲堂,挹香便在爱卿房中照应一切。嗣后日在梅花馆陪伴,一连约有三四日不出。
翌日,秋、素、琴、玉四人谓挹香道:“你连日不吃酒了,我们今天可要吃酒罢。”挹香点头称善,就命侍儿端整了几样酒肴,摆在梅花馆,五人同饮。饮至半酣,琴音至庭前瞻玩,忽见天边许多寒雁一队队飞来,便扯了挹香道:“你快来看,天上的雁成群结队,甚可属玩。”挹香看了一回道:“此乃雁字,即此为题,你们可要做他一首诗,倒是个韵事。”琴音点头道:“倒也使得。”挹香道:“你们四人各吟一首,不拘韵可也。”小素与秋兰道:“我们初知音律,这雁字诗却难刻划,不做,不做。”挹香道:“诗须勤做为佳,何必如此胆校”二人只得静心研求。琴音已成一律,付与挹香。挹香接视之,见上写:雁字七律不限韵凌霄笔阵转纵横,系帛曾传万里情。
天半一行原草率,云中几字自分明。
衡南鸟迹书曾寄,塞北鸿文篆恰成。
最是秋风斜照里,乱鸦点点共相迎。
挹香看了,点头称妙。又问小素道:“你的诗如何了?”
小素红着脸道:“没有,没有。”挹香见他如此,便道:“终该有几句了。”小素道:“只有三句在此,却难觅对。”挹香道:“就是三句,你可写出来我看。”小素无奈,写云:一群孤雁度窗前,嘹唳声中剧可怜。
两翅划开征塞路,
挹香这”只此三句,下面却未曾对就,何不对了‘半行写入楚江天。’小素于是又搜索枯肠,吟成四句,呈与挹香。
挹香取来一看,见上写着:
不同虫篆思行草,若拟龙文倍断连。
八月书空无限景,羽禽翰墨有姻缘。
挹香看罢道:“诗虽不甚大缪,借乎总有强欲求工之意。”
正说间,素玉诗成,挹香取来一看,见上写着:音书何处到天涯,旅梦年年感岁华。
忽见凌空开笔画,果然落墨绕云霞。
盘旋扫去朱曾点,潦草飞来白亦斜。
撩我心清添客梦,几行人字掠平沙。
挹香拍手大赞道:“素妹妹,你的诗近日愈加精警了。”
便挽了素玉的手道:“为何你做出如此出色之诗?”素玉道:“你不要恶赞,这首诗有什么好处?”挹香道:“怎么不好,句句双关,而且细腻非凡。这‘果然落墨绕云霞’一句,即置之《剑南集》中,亦不为愧!”三人见挹香称赞,多趋往观之,果然十分熨贴,不禁啧啧称妙。爱卿在房中听见,便道:“素玉妹佳作可肯把我一读?”挹香忙拿了诗到房中与爱卿观看。
爱卿看了道:“果然刻划摹神,无字不炼。”挹香复出外来催秋兰道:“妹妹,就剩你一人了,快些做罢。”秋兰道:“我不做了。”挹香道:“为什么呢?”秋兰道:“珠玉在前,我何敢自忘鄙陋,贻笑大方。”挹香道:“你太愚了。他们都是幼时所学,得有如此妙境。你与小素妹乃是后学,他们有十分才学,你有五分也算好的了。你只管放心,我做先生,总是从公而论,一无私弊的。”秋兰倒好笑起来,只得将诗录出,交与挹香道:“你们不要笑才好。”挹香道:“不笑,不笑。对了此诗,不论好不好,向他哭一场可好?”秋兰听了,又好恼又好惭,便将挹香打了一下,乃道:“你总这般利口。”三人拍手道:“如今打先生了,打得好,打得好。”挹香只得由他们说笑,拿来一看,见上面写着:抉到天中云汉章,楚江秋信自苍茫。
蓼滩掠过成三折,荻浦挥来列几行。
咄咄书从空际认,翩翩阵看塞边长。
应劳着笔翻鸦墨,缺处还须点夕阳。
挹香看了这首诗,也赞道:“秋妹妹说什么做不出诗,据我看起来,只怕此时这些假斯文酸秀才,还没有你这几句诗来。”
于是细将四律评论一回道:“第一应让素玉妹妹。第二本拟琴妹,然秋妹初学如此,应排第二。第三琴音妹妹,第四么,小素妹妹。你不要动气,只得排你了。”小素笑道:“有什么动气?”挹香笑道:“不错,不错。好妹妹,你是不动气的。”
于是五人复饮。正饮间,忽见邹拜林从园中走来,挹香一见,连忙出迎,四美亦一同相见。拜林道:“刻闻爱嫂新添了一位侄儿,特来贺喜。”挹香道:“有劳哥哥。”便道:“残肴在此,可饮一杯。”拜林道:“好。”四美人正欲辞去,挹香道:“林伯伯与自己伯伯一般,有什么客气?”四人只得也坐了。
拜林道:“弟嫂身子谅必平安的?”挹香道“多谢哥哥,尚称安适。”拜林道:“你的嫂嫂也产了个女儿,日后又是一番空事。”琴音接口道:“原来林伯伯也添了位令爱,我们没有晓得,倒失贺了。”拜林道:“这倒不敢。但是我们拙荆与着三个小妾,时时思念你们四位嫂嫂,本欲过来相叙相叙,奈这几天有了产育之事,所以分身不开。你们几位可到隔壁去叙叙罢。”
琴音答道:“如此极妙,我们正欲与嫂嫂们贺喜来。”于是又饮了一回,方才撤席。
秋、素、琴、玉四人带了侍婢,随了拜林从园中走至邹家,见了拜林的夫人与三个姬妾,大家欢喜,也莫逆非凡。拜林的夫人道:“香叔叔真是个有福之人:遇着你们几位婶婶,又添了新侄儿,父母又双全,真是人间不易多得的了。”琴音笑着答道:“这是那里及林伯伯。林伯伯是三代祖孙同堂共乐,姆姆又内助称贤,不比我们蠢俗无能之辈。”拜林在旁听了笑道:“你们都不要谦,我来公断了罢:大家好。”说着引得大家都笑个不祝琴音等抱了拜林的女儿,细细的看了一回,见其面貌丰盈,眉目清秀,都啧啧称赞。琴音便向身边解了一个翡翠和合佩儿,以作见面之礼。素玉等也送了许多物件。拜林夫妇称谢一番。琴音又问道:“不知侄女可曾取名否,”拜林道:“名唤佩兰。”琴音道:“兰为王者之香,佩之者幽洁可知。”
拜林道:“又承嫂嫂谬赞。”于是即命设酒相款。四美固辞欲归,拜林夫妇那里肯放。不一时筵席已到,一同畅饮,直至玉漏沉沉,方才宴罢。拜林命四个侍儿,掌灯送四美人归。四人谢了拜林夫妇,穿芳径步回廊,回归梅花馆。挹香犹未安睡,各又坐了片刻,挹香同素玉往步娇馆安睡,三美始散。嗣后挹香终日在家陪伴爱卿,不是与四美谈诗,便是到园中游玩。他本是个潇洒之人,得了一妻四妾,心愿已偿,况且外边还有三十一位美人相怜相爱,所以无忧无虑,真个神仙也不能比他。
时光易过,那日已是二十一日了。拜林来约挹香会试,挹香只得要往,雇定船只,择于二十四日动身。预先三日往各亲友家辞行,又与众美人话别,十分忙碌。到了启棹之日,辞别了父母,又别妻妾五人,又嘱爱卿当心吟梅,然后带了家人,同拜林登舟,往顺天进发。
要知会试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武雅仙订盟洪殿撰章幼卿于归张观察
话说挹香自从二十四日同拜林进京会试,先在保和殿覆试,却考了一等三名,拜林亦列前茅。到了会试正场,正欲打点抡元,谁知路上受了些风寒,竟生起病来。握挹香本来功名心澹泊,如今覆过了试,也算交代了,便告病回吴。拜林命家人们留心一切,河梁送别,挹香驾舟而归。拜林依旧在京考试。吾且不提。
且说挹香一路上就地延医,服了几剂风寒药,渐渐复原。
二十一日,舟抵吴中,登岸回家,禀知父母。铁山道:“功名迟速是有其时,不可强求也。”重新替他延了医生,服了些补药,到了二月朔,挹香强健如初。
是日太气温和,出外闲步,迤逦而行,已至武雅仙家。进门不见雅仙,心中疑甚,入内遇假母,询其故。假母道:“自从老爷会试去后,腊月底来了一个洪大人,榜名匀金,却是新科状元,他从学宪任上回来,要娶一个绝色姬人到京作伴。见了我家雅仙女儿,十分情挚,彼此倾忱,愿出白银千两。老身要他了二千两,他说甚么:‘如此美人,不要说二千两,就是四千两也不为贵。但我此时因看他沦落花前,十分不忍,我本欲纳一姬人,故而与你商量。一千两银子,我也不算你女儿的身价,无非偿你数年抚养之意。你既不允,也就罢了。’嗣后我也不放在心。敦知停了三日,洪大人命家人来传语道,‘大人今日动身,特来邀你们小姐一别。我想他们如此知己,又不好故拂其情,只得命女儿到码头上去。谁知去了良久,家人又来传语道,’你们小姐,大人带往京中去了,白银千两即便送来,不食前言,特来告尔。’”挹香道:“有这等事么?”假母道:“老身一闻此信,连忙赶至码头,已是人舟俱杳,无计可施,只得回来。如今老爷要会女儿,没有仙术恐不能再见他了。”挹香听了,便道:“雅仙妹妹竟去了么?”说着大哭。
哭了一回,又道:“罢了,罢了!雅仙妹妹得了护花铃,我也心安了。”假母又同挹香到雅仙房中。坐了半晌,心中更加凄楚。只见庭前花木如常:“雅仙妹有志从良,芳姿莫晤,倘今日尚在,他又要与我谈今论古,饮酒吟诗。如今凤去台空,我金某其将何以为情耶?”想到此,不觉沧然泪下,乃向案头拈了一枝笔,题诗一首于壁上云:蓝桥曾忆谒云英,才得相逢心便倾。
此日桃花人面杳,顿教渔父触离情。
挹香写完,读了一遍,泪流满面。假母殷勤劝慰,挹香又坐半晌而别。
信步而行,己至千将坊,便往章幼卿家。幼卿接进道:“为什么京中已回来了?”挹香含泪道:“都是进了京,以至如此。”说着,不觉掉下泪来。幼卿见了如此光景,心中十分不解,便道:“我问你京中几时回来,为什么不会试呢?”挹香便将害病之事告诉了幼卿。幼卿道:“今日君来却也巧甚,我正有言欲告于君,为何你先向别人垂泪?”挹香揩了眼泪道:“总归书生福薄,艳福无常。我蒙你们众姐妹相爱相怜,亦是前生之福,奈何不能久聚,令人惆怅顿生。前者爱芳妹东国从良,我已心中不乐,乃不料如今又是”挹香说着,不觉哽咽流泪。幼卿见他如此,疑他知道而来,便问道:“莫非你已知其事了么?”挹香道:“我初不知道,至今日方知。”说着,便坐在榻上涔涔泪下。幼卿又想道:“不知为着何人,还是为我?”便问道:“香弟弟,你为着何人这般惆怅?”挹香道:“你想为着何人?”幼卿道:“莫非为着我么?”说着,便坐在挹香身边,拿手帕儿替他拭泪。挹香道:“姊妹又没有甚么离情诉我,我有甚么惆怅?”幼卿只道挹香怪他,忙分辨道:“你也才得到来,我正欲告你,你自己先在那里自悲自切,叫我也不能进言,为甚么倒怪起我来?”挹香道:“怪你甚么,就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总归我金挹香福薄就是了。”幼卿道:“香弟愚矣。君不闻人生于天地间,为须眉者必期显亲扬名,为巾帼者亦望芳流千古。即如我等误谪风尘,青春辜负,就是有志从良,你也不好怪人怨己的。况你虽知大略,底细未明,先是一番哭泣,使我十分凄测,要说底细也说不出了。”
挹香道:“我已明明白白,怎见不知底细?”幼卿道:“你问过何人而知底细?”挹香道:“雅仙妹妹假母向我细说,难道还不知底细么?”幼卿道:“雅仙妹妹家假母虽则知之,他究竟不晓从中底细。”挹香道:“如此说来,姊姊得明底细,倒要请教。”幼卿道”这个人虽是初交,倒也情厚。温文秀雅,卓识多闻,动作行为,不像负心之辈。虽则蒙君相待,辱爱有加,然久逗花前,亦非了局。如今遇此机会,亦可为天假奇缘,你也不可这般悲切。况君之姊妹交尚多,花晨月夕,仍可寻欢,亦何必形恻恻凄凄之色。”说罢,不觉下泪。挹香道:“姊姊所言,其人既是多情,日后不至辜负,我也可放心了。所悲者月地花天少了一美人作伴,你想可悲不可悲,可恨不可恨!”
挹香说罢,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祝幼卿道:“君言诚是,我岂忍与你分离,但此事出于无奈,望君宽怀。”挹香听了道:“若说姊姊他日与我分别,我更加要悲切了。”幼卿道:“但是吉期在迩,后日就要于归,所以今日为君告之。”挹香道:“姊姊,你又来了。你说知其底细,真真谬极了。他还是去年岁底去的,甚么后日不后日,可是你弄错了?”幼卿听了,便问道:“你说何人?”挹香道:“你说何人?”幼卿道:“你说何人?”挹香道:“我说的是武雅仙妹妹。你说的何人?”
幼卿哭道:“我说的就是我自己。”挹香听了这话,不觉大哭道:“为何姊姊你也要去了?那人是何等样人,有福与姊姊作伴?”幼卿道:“此人姓张,筮仕云南,羁身沪渎。近因奉催军需,小憩金阊。到了我处,蒙他青眼相看,愿订偕老。观其风雅志诚,似乎可托。是以托人探听了几日,订于后日成嘉耦礼,共续鸾盟。第不过与君相聚多年。未忍遽焉分别。惟望君勿念葑菲,妾心亦慰。”言讫泪落如珠。挹香亦挥泪道:“我与姊姊多年心契,正图相聚,怎说要弃我而去,得毋增我把袂牵襟之感耶?虽姊姊梅将迨吉,青春不可再负,但不知张君筮仕滇池是何官职?籍贯何方?可是钟情之辈?不要仅贪姊姊之色美,兼瞰姊姊之金多,到日后终身无靠,依然为弃旧怜新者,那时姊姊入此室处,既不能越其范围,又不能别筹良策,致遭妒花风雨狂暴相催,我金挹香讵能偕往保护芳卿?凡人性情不测,设一二欺凌姊姊,我金某不知犹可,倘若知之,我将何以为情耶?望姊姊细心防备,后日要去,我也不好强留姊姊的。”
说着又哭。幼卿道:“你的言语诚为金玉,但愚姊久溷风尘,早有从良意,苦无可意人。这个张家公子乃是白门望族,职为观察,一切情形,愚姊已为探听,大约不至误订,君请勿忧。”
挹香道:“籍贯白门,是南京人了。但南京人是不善者多,咸以刁诈成风,奸谋为念,世俗有’南京拐子”之谚,姊姊更宜慎之。”幼卿笑道:“挹香,你木愚了。世俗之言,岂可作证?”
挹香道:“姐姐慧眼,自然善能择人,亦何须我言之喋喋。”二人说了一回,天色已晚,挹香因幼卿归期在迩,不忍分离,那夕就在幼卿家剪烛谈心,共陈衷曲。正所谓:世上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后日,挹香复至幼卿家。挹香谓幼卿道:“卿今去矣,仆之思慕何时能已。卿去后务望诸事留神,我金某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不能再为卿护了。今日姐姐于归,我也不敢以俗物赠奁,聊赋《催妆》数什,日后姐姐言念鄙人,不妨对此俚词一唱,亦如与我见也。”说着袖中取出诗笺,递与幼卿。幼卿和泪展开一看,见上写:愿遂求凰竟赋归,惜花蝴蝶尚依依。
鲰生恨未生双翼,常伴卿卿作对飞。
其二
谢却歌衫舞扇缘,韶华不再负年年。
宓妃岂肯常居洛,有客钟情解惜怜。
其三
卿去离怀客独痴,百年嘉礼趁良时。
从今香国狂应减,人面桃花系我思。
其四
骊歌一曲作催妆,卿意侬情两不忘。
从此蝶蜂休问信,名花今已嫁东皇。
幼卿看罢道:“蒙惠佳章,铭心拜领。所嘱一切,我已知道,不要说了。若再说时,使人更加凄楚了。”便向身边解下一个羊脂玉龙,递与挹香道:“愚姐无以为赠,这玉佩乃我平素心爱,今日赠君,寸心聊表,君其纳之。”挹香听罢,心如刀割一般,含泪接了道:“蒙贶佳珍,多谢姐姐。仆当佩之于身,以表不忘之意。但是他日见物怀人,又要多增惆怅。”
幼卿听了,摇摇手道:“不要说了,我心碎矣。”挹香亦语不成声,二人无非泪眼相看而已。俄而张家彩舆临门,挹香无可奈何,与幼卿抱头大哭一场,幼卿方才上轿排踏,由干将坊往曹家巷而去。挹香追至门前,眼睃睃的犹是探望,直至轿子转了弯看不见了,方才回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